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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知青的扶贫悲歌

1999-08-22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沙林

“现在要干一件正事比过去难多了”

程炜在金疙瘩村搞开发式扶贫。从山西大宁县县城到她那里还要走70多里山路。

程炜原在邻县汾西插队,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、县化肥厂负责人、并被提名为县委副书记,1978年因身体原因病退回京。

1996年她有机会重踏这片土地,感到震惊:过去这里是山清水秀,现在是乌烟瘴气。过去路是经常要修的,现在没人修了。她梦想他们三十年前栽的树都粗了,谁知到了村子里看到的都是树桩子。她挨家挨户访问,发现许多人更困难了。

她决定拿着自己的全部积蓄,落户大宁县金疙瘩村。

她很有经济头脑。她选中的金疙瘩村有一片可能是大宁惟一的森林,这个叫二郎山的地方因为道路崎岖偏远,到处是悬崖峭壁,大片的自然林和国家飞机播种林才得以在众乡民的刀斧下偷生。

风吹来林木如海浪起伏,奇花异草生长其间。豹子野猪时有出没。林中还有周朝古庙遗迹,实为全国罕见。但村民生活极其困苦。全村200口分散在19个地方,最远的相隔30里。有二三十个孩子上不了学。

程炜想,凭她的能力,一个村子有人带着,过不了几年就能变。

她鼓励农民打旱井,每口井奖10袋水泥和100块钱;她说服农民移民并村,以便集中解决水、电、通讯和学校问题。在她的活动下,省里给每人拨了1000元移民费;她亲自扛管挖坑,把泉水引上开发区;她能吃苦,每天带着凉馒头、咸菜和一瓶水,上山一干一天。

找到程炜时,她满手是泥,正粉刷窑洞。

她盘腿坐在床上,嗓音深厚,一副有魄力的中年女干部形象。

“现在要干一件正事比过去难多了。首先人们不把你往好里想,认为无利不起早,没色不晚归。说我北京一个老太太,想升官发财来了。还有人说:阎锡山在这埋了宝贝,这是一个特务来找宝来了。

“这里有些人吃惯了贷款,看我带来20万元就盯上了,这是私人的钱啊!可他们不管。说什么你把钱放到我们这儿,我们给你干,你在后面垂帘听政就行了……

“这些我都不怕,可是来了半年没干成什么事,我往上面送去规划、报告,一个月、两个月没反应。去问,说还没研究呢。我50岁了,在跟生命抢时间,而这里效率低得可怕。我只得甩开他们,成立公司。”

“程炜扶贫开发有限公司”成立后,正要甩开膀子干,又遇事了。中央电视台某栏目来采访,乡里一主要干部当着电视记者摄像机的面问程炜:来这里干什么?“我搞扶贫。”

“你扶贫我们干吗?”

结果中央电视台把这一段播了出去,引起很大风波,乡干部大为不满。县里召开全乡干部会,被人称出气会。

“我舌战群儒。他们说我把他们工作全否了。我说:过去有一个徐文长写祝寿诗:‘这个老太太不是人,天上王母下凡来。四个儿子都是贼,偷来神桃祝寿来。’前一句好像是骂,后一句是歌颂。电视台把我后面说的话都删了……我要害你们在县长前说一句不就行了。

“村上干部被逼说:程炜来了半年没干什么,我们老百姓没得到什么好处……我一拍桌子打断他:你们不通过劳动,一分钱得不到,我们这是开发式扶贫。大宁解放50年了没干好的事,你怎么要求我半年干好?

“电视上还有一个镜头:记者问一个小姑娘,‘你是哪国人?’‘中国人。’‘哪省的?’‘不知道。’‘哪县的?’‘不知道。’‘哪乡的?’‘不知道。’‘哪村的?’‘金疙瘩村。’于是‘中国金疙瘩村’成了笑谈。后来县里又为此召开县委扩大会。有人编顺口溜:‘臭了教委,损了县委,讽刺了乡党委,最后表扬了程炜。’那时我四面楚歌,没有一点毅力是绝待不住的。”

她说过去在这一片当了那么多年干部都没感觉这么难,可能因为现在的干部不如过去廉洁了,农民更刁钻了,自然环境更恶劣了……

“我这14万血本无归!”

养羊专家、北京老知青刘琪泉还不如程炜幸运。他在大宁被弄得羊财两空。

刘琪泉1996年卖掉位于北京东四的祖产小院,得款14万元,为他曾插过队的大宁县太古乡买来140只小尾寒羊。

买羊以前,他就先到太古乡挨门挨户地向农民介绍小尾寒羊的好处和饲养方法,“这羊白送你们养,防疫费、医疗费、销售路子全在我身上,羊病死了也算在我身上,全部风险都在我身上,到时利润半儿劈。”

农民终于由开始说怪话到后来争养。小尾寒羊有了名气,当时省委书记胡富国也批示表示支持。但小尾寒羊出名之时,也正是刘琪泉的事业倒霉之日:

“在小尾寒羊热中,省有关部门很重视,在资金上给予了很大倾斜,于是各部门纷纷打着买羊的旗号向上要款,说是帮助农民脱贫,羊成了要款的敲门砖。

“1996年,有人打着我的旗号,向县里贷款15元万说是发展小尾寒羊。钱到手后,其中5万元被乡政府挪用,5万被县委宣传部拿去买轿车,只有5万元用于买羊。还贷款还得我还,他们拿着我一个小章盖在上面。

“1997年12月,县里两个单位又打报告给临汾地区,打着小尾寒羊和红枣的名义,贷款30万元,其中用于羊的20万。但这笔款项拨下后至今下落不明。”

更令刘琪泉没想到的是,“老乡也那么坏。200斤的种羊他给你养成114斤,风都能吹走,还偷着卖,跟你说死了。”

1997年,太古乡大旱,人无粮,畜无草。没办法,刘只得与县农口商量,把羊分流到其他5个乡镇(也就是忍痛割爱卖给他乡),讲好1998年扶贫款下来后还给刘,但至今时间已过一年半,分文未见。太古乡的农民养了一年多的羊没有见到任何报酬,挫伤了积极性,认为终是受了大地方人的骗。

“当初县上一领导人,看到养羊有利可图,给我算了笔账:这个北京人3年大概能获利100万(我心想种金子呢?3年后能把本拿走就不错了,果不其然),咱肥水不流外人田。于是坚持让畜牧局的一负责人挂帅,搞‘小尾寒羊中心,把我排除在外,说你可以另成立中心。

“那畜牧局的干部一贯阻挠搞小尾寒羊。他买进的羊根本不能与我调来的比,不知道是真不懂羊还是怎么着?弱羊次羊充斥其中,质次价高。而且这个中心很少去指导,造成羊大量死亡,川庄村死了80%,老百姓炸了锅,大呼上当。许多农户偷着将羊低价卖给外县,报上去的存栏数空有其名。老百姓不骂畜牧局骂我,就这样,这事儿给毁了。”

刘琪泉越说越愤慨:

“我让骗子骗苦了,当官的当官的骗,老百姓老百姓骗!我这14万血本无归!钱花了赚了个王八蛋,哪头儿都没落着。我快50的人纯属幼稚。以后对这里操好心的人千万要把这吃透,要不然名利全无,像掉进泥坑里一样。”

壶口瀑布所在地吉县知道刘琪泉的遭遇后,悄悄到大宁调查,然后以县上的名义让刘去县残联组织实体,发展小尾寒羊。刘终于又见到一线希望。

“这次国务院扶贫办直接给我5万元贷款,我不敢再放到大宁了,我要亲兄弟明算账、仔细妥善地用在吉县。”

“我们感到感情受到极大挫伤”

这片土地最主要的问题还不是养羊,而是砍树。原来郁郁葱葱的原始山林和几十年前“绿化祖国”时种的树现在即将砍秃。老乡把上好的柏树砍了炼什么柏油卖给南方人。处鹤村前仅存一棵被称为“神柏”的多年古柏,已有农民打它主意了,今天捅它一铲子,明天砍它一斧头……

一股强烈的护木意识促使刘琪泉用买羊后仅存的两千多块钱,在古柏下立了一块大石碑,上书“太古魂”。碑背,他刻下一首诗:盘古开天太古昌,雄鸡世代颂炎黄。子孙繁衍何以盛,天赐神柏树之光。二十二载弹指过,金鸡独立遍体伤。恳求四方尊父老,爱树方能济世昌。

这位知青说:不知为什么这儿的老百姓这么跟树过不去,黄土高原怎么形成的,原来都是森林啊,都是他们砍树砍的!他们恨我爱树挡了他们的道,我走后他们就把碑砸了。

当年插队到大宁的北京知青有800多,自1995年起他们就想出各种办法帮助大宁人脱贫。但基本上都像刘琪泉一样伤心而归。

张安琪、王文亮、傅秀燕等回到下放的当支村,看着农民仍然用塑料布接雨水吃,心如刀绞,泪水纵横。他们简直不能举步回京了。马上集资3500元下山买水管,可等他们头脚走,后脚水管就被村委卖了。还拿来一瓶水报喜说水管通水了。知青知道真相后只得又补买了几十米水管和电线,但是又是长时间没音信……

1997年夏,周永祥、田明理等打算为三多乡建一个图书馆。他们有人本身就是下岗职工,可还在北京多方募集一万多元图书。北京一公司职员程祥鹏在与知青田明理的长期交往中,听了很多北京知青在大宁的故事,一直想为那里的百姓做点贡献。当他听说知青的举动后,赶忙通过各种关系买到小学至高中及农业知识图书一千多册,总值8千元以上。

知青们亲赴大宁,兴奋地为图书馆揭牌。可等知青们走后,这图书馆就锁上了,一直没给孩子开放。没多久书全没了,说是被盗了。

知青联谊会负责人周永祥声音低沉地说:“我们感到感情受到极大挫伤……”

采访近10天,我觉得这批老知青朴实善良,很少有飞黄腾达者,但不在其位也谋其政,他们希望通过剖析大宁,使国家考虑修改整个扶贫政策。

“国家的扶贫款和各种其他款项每年有一千多万元下到大宁,这可是个大热门,有些单位可会打贷款报告了,报告天天打,还贷时就摆出个‘死猪不怕开水烫’的无赖像,甚至假报债务人死亡。”

“山都砍秃了,工厂一个个倒闭,牧业弄成那个样子,就会‘行文’要、要、要。县政府四周都是大秃山,哪怕种几棵树装一下门面都不。世界银行的黄土高原水土保持费都是怎么用的?以至世行毅然削减款项。”

“他们有些人对世界最先进的‘小额贷款扶贫方式’不感兴趣,因为那钱没法乱花,每笔都要细细报来,而且不掌握在他们手里。”

“一个不到6万人的特级贫困县(国家级),吃财政的就有5000人,近十分之一。另外,有小车100多辆。”

“计划生育差不多崩溃,农民普遍生有四五个小孩,生六七个的也不鲜见,生四五个的照样当乡干部,生两个的县干部也大有人在。有一次刘琪泉指着鼻子骂当地一老农:生、生,就知道生,生了7个还生……”

老知青们争先恐后给我谈这些事情,其强烈程度远超过他们受的那点委屈。

刘琪泉一脑子气,给国务院扶贫办写信反映情况:实际扶贫款大多数没有落到真正需要的贫苦农民手里。大宁县仅3年中被查出来的挤占挪用扶贫资金就达一千多万。

临汾地区有关部门对该县100个得到扶贫贷款的人调查,发现绝大多数是干部和职工,当地叫“贷大户”,也就是越有权越有钱的越能贷到扶贫款。

“但对这样严重的犯罪行为,当上面查出来了,县上最高领导怎么说的:‘反映了部分干部对扶贫资金的严肃性、政策性认识不足,对扶贫资金的使用认识不够,造成工作中的偏差和错误……’

“共计处罚12.788万元即算了事。这真是个人犯法,公款赎罪。”

“贫不能这个扶法。希望国家高度重视这个问题,不要再浪费扶贫款了!”

记者回京后看到与知青一起搞扶贫的大宁籍老干部、原国务院计划起草小组军工组组长范铭写的材料:“解放前没有一分钱的补贴,大宁还是有名的‘小金殿’。可解放后,国家年年给,年年吃国家财政补贴,越吃越多,现在竟成了全国有名的‘特困县’了。这到底是什么原因?”

范老含蓄地说:是不是大宁政府机构多,吃财政的人太多了?买工作、买户口的现象能否禁绝?在位掌权的大小官员,婚丧、生子、满月、周岁、十二岁、祝寿、开业、暖窑给人们发通知、敲榨财物的恶习能否带头禁绝?

在媒介上,总能看到知青们无法割断与过去的联系的故事,想尽办法为第二故乡的百姓捐钱、做事。现在,大宁的北京知青们揭示了故事的另一面,这也许是更为深刻的一面——没有政府机构的精干有效,没有官员的清廉,没有百姓素质的提高,善良和无私的扶助,就难以摆脱被嘲弄的命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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